勇敢的俄罗斯记者、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德米特里•穆拉托夫(Dmitry Muratov)最近在波恩的一次演讲中宣称:“邪恶已经成为一种英雄行为。”他哀叹道，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再也不会“成为兄弟国家”了。他的讲话被乌克兰记者在手机上播放的空袭警报打断。他没有抱怨:“世界需要听到战争的声音。”

如今，许多乌克兰人发现很难听到俄罗斯人的声音，即使是持不同政见者的声音。乌克兰总统弗拉基米尔•泽伦斯基(Volodymyr Zelensky)最近签署了一项法律，限制当代俄罗斯书籍的印刷。今年在慕尼黑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上演的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Sergei Prokofiev)的《战争与和平》(War and Peace)是这种决裂的一个重大例外。在俄罗斯导演德米特里•切尔尼亚科夫(Dmitri Tcherniakov)的指挥下，在俄罗斯出生的德国公民弗拉基米尔•尤罗夫斯基(Vladimir Jurowski)的指挥下，乌克兰、摩尔多瓦和俄罗斯的歌手们正在表演一部以列夫•托尔斯泰(Leo Tolstoy)的拿破仑战争传奇为基础的歌剧。

托尔斯泰的和平主义使他们走到了一起。这位年轻的作家曾参加俄罗斯在克里米亚和高加索地区的战争，后来他反对一切形式的暴力和镇压，并激励了甘地。他将小说的艺术和心理技巧运用到这些激进的思想中，成为了和平的先知。他厌恶战争“不是因为他害怕死亡，而是因为战争毒害了人类的灵魂，不可避免地充满了谎言和仇恨，”牛津大学的托尔斯泰传记作者安德烈·佐林(Andrei Zorin)说。

在慕尼黑，仇恨和谎言在舞台上被揭露。托尔斯泰和这部作品都在问，为什么人们会远离家乡去杀害完全陌生的人?人类是如何被暴力和战争的愤怒所支配的?这些紧迫的问题，由一位一个多世纪前去世的作家以不朽的方式提出，笼罩着俄罗斯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托尔斯泰正在回归。如今，他不仅是《战争与和平》的杰出作者，”2010年，俄罗斯的一个教育项目InLiberty在他逝世100周年之际宣布，“而且还是一位非暴力的理论家。”那些认为自己是独立个体而不是被剥夺权力的国家主体的俄罗斯人，在他的著作中找到了一种理想的、尚未在现实生活中实现的国家形象。正如19世纪一位文学评论家在汤姆·斯托帕德(Tom Stoppard)关于俄罗斯思想家的戏剧三部曲《乌托邦海岸》(Coast of Utopia)中所说的那样:“在俄罗斯，没有劳动分工，文学必须包罗一切。”其实，“文学可以代替，实际上可以成为俄罗斯!”

当弗拉基米尔•普京(Vladimir Putin)对乌克兰发动全面入侵——发动战争以压制两国的独立和自由思想——感到羞愧和震惊的俄罗斯人用托尔斯泰的话武装了自己。一名在红场高举《战争与和平》的男子立即被拘留。被引用最多的文字是托尔斯泰在1904年写的一篇辛辣的文章，他写这篇文章是为了回应俄国对日本的耻辱战争，他把它命名为“想想自己!托尔斯泰怒吼道:“成千上万的士兵被祈祷、布道和劝诫惊呆了，他们将做出最可怕的行为，杀死那些他们不认识、也没有伤害过他们的人。”去年，一名男子在网上发布了这些言论，他被指控诋毁俄罗斯军队。

被监禁的俄罗斯反对派领袖阿列克谢•纳瓦尔尼(Alexei Navalny)在法庭上说出了托尔斯泰的原话:“战争是专制的产物。想打仗的人只能反对专制。”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邀请托尔斯泰加入他的事业。在2021年纳瓦尔尼被捕当天上映的一部关于普京在黑海的秘密宫殿的电影中，他引用了托尔斯泰对俄罗斯统治者的描述:“恶棍们聚集在一起。他们抢劫人民，他们雇佣士兵和法官来保护他们的狂欢。他们正在享受盛宴。”

这位恶棍头子为了自己的目的，试图中和托尔斯泰，拉拢他。在派兵进入乌克兰前不到一个月，普京签署了一项法令。“考虑到列夫·托尔斯泰对国家和世界文化的杰出贡献，”它写道，“我特此决定……在2028年庆祝托尔斯泰诞辰200周年。”

普京并不是第一个声称继承了托尔斯泰的遗产，却践踏了他的思想的俄罗斯领导人。他也不是第一个发现托尔斯泰强烈抵制的人。

一个疯子和一面镜子

“生活在托尔斯泰的时代是多么幸福啊，”传奇戏剧导演康斯坦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in Stanislavsky)在托尔斯泰去世的那天写道，“而活在这个没有他的地球上是多么可怕啊。”列宁称他为“疯子”，因为他提倡非暴力抗议。但掌权的布尔什维克领袖，也曾称托尔斯泰为“俄国革命的镜子”，试图将他国有化。1920年，列宁授权出版托尔斯泰的全部作品。

这部90卷的作品开始于1928年，那一年是托尔斯泰诞辰100周年，也是俄罗斯陷入斯大林极权主义的开始。托尔斯泰的雕像竖立起来，纪念章铸造起来。然而，即使托尔斯泰被封为圣徒，他的数千名弟子也被逮捕和谋杀。他曾努力使农民起义，却使他们遭受饥荒。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斯大林政权在《战争与和平》一书中寻找反纳粹斗争与1812年俄罗斯击败拿破仑之间的相似之处。在苏联被入侵的那一天，外交部长维亚切斯拉夫·莫洛托夫(Vyacheslav Molotov)宣布:“拿破仑进军俄罗斯，得到了一场卫国战争的回应，拿破仑被打败了……红军和我们全体人民将再次领导一场胜利的卫国战争，为了祖国，为了荣誉和自由。”

但小说和作者一样，进行了反击。正如书中的主角之一皮埃尔·别祖霍夫(Pierre Bezukhov)所说:“他们把我带走，关了我的门。他们囚禁了我。什么,我吗?我吗?我不朽的灵魂?哈哈哈!”

苏联公民主动转向这本书，把它视为一个荣誉和自由受到压制的国家的民族团结和勇气的源泉。Lidiya Ginzburg在《封锁日记》中写道:“人们热衷于阅读《战争与和平》，以此来测试自己的反应(托尔斯泰不是这样，因为没有人怀疑他能应对生活的挑战)。”《封锁日记》是列宁格勒围城战的编年史。“读者会对自己说，‘是的，现在我知道我的感觉是准确的了。’”主要演员在广播中朗读故事的章节。

普罗科菲耶夫在入侵前就开始创作他的歌剧版本。他对抒情的“和平”场景比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风格要求更感兴趣。当战争开始时，有人建议他重新思考故事中的英雄元素，并加强合唱元素，以代表团结一致的群众反抗侵略者。普罗科菲耶夫照办了，但从未看到他的歌剧完整上演。斯大林担心苏联士兵会带着新的自由理念从战争中归来，就像1812年取得胜利的俄罗斯军官一样。他几乎没有庆祝胜利，而且很快就把他的战时盟友重新定义为敌人。

1948年，普罗科菲耶夫与其他伟大的艺术家一起，被宣布犯有“与苏联人民格格不入的形式主义变态和反戏剧倾向”的罪行。他于1953年3月5日去世，与斯大林同日。《托尔斯泰文集》中包含托尔斯泰对死刑的谴责的那一卷直到1956年才姗姗姗迟地出版。几年后，当希特勒的失败取代布尔什维克革命成为国家统一的神话时，当局再次让托尔斯泰为其服务，将《战争与和平》改编成史诗电影(见上面的主图)。数千名苏联士兵作为临时演员出现。

今年7月作为慕尼黑歌剧节的一部分回归，巴伐利亚的作品也是在入侵之前构思出来的。但它是在战争开始一年后开业的。它被放置在莫斯科联邦大厦的圆柱大厅里，斯大林的遗体就安放在这里。而不是序曲，引用“想一想自己!投影在舞台上方:“又是战争。又是痛苦，对谁都不必要，完全没有必要;又是欺诈，又是普遍的麻木和野蛮。”

凶手的谬论

第一个声音不是音乐，而是一种绝望的动物叫声，与普罗科菲耶夫的和弦融合在一起，从故事的另一个人物安德烈·博尔孔斯基王子(Prince Andrei Bolkonsky)身上发出(这里由摩尔多瓦男中音安德烈·日利霍夫斯基(Andrey Zhilikhovsky)演唱)。战争的气氛从幕布开始就显现出来;和平早已成为记忆。床垫散落在地板上，就像在国内流离失所者的避难所一样。

然而，如果战争永远存在，敌人却不存在。这次入侵不是以法国军队的形式出现的——根本就没有法国军队——而是来自内部。被侵犯的不是边界，而是尊严的界限、家庭和爱的纽带。

在第二幕开始时，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合唱，呼吸着战争的气息。人群陶醉在普罗科菲耶夫的音乐和宣传中，把自己鞭策成爱国狂热，像被附身一样挥拳向空中。托尔斯泰在1904年写道，“俄罗斯社会闲适的上层阶层现在被狂热的、头脑发热的、疯狂的兴奋所笼罩”，这是一种内疚的症状。“准备牺牲生命(或者应该说是别人的生命)”的虚假誓言，以及“用自己的胸膛捍卫不属于自己的土地”的承诺，也同样如此。

这种疯狂是一种自我毁灭。在小说中，安德烈王子在战斗中负伤。他拿枪对着自己的胸口，扣动了扳机。这部作品中最动人的一幕，也构成了小说的高潮，他曾经的未婚妻娜塔莎·罗斯托娃(Natasha Rostova)，由乌克兰女高音奥尔加·库尔钦斯卡(Olga Kulchynska)演唱，试图举起安德烈流血的身体，带领他跳华尔兹舞。他的四肢像断了的木偶一样耷拉着;她把他放在垫子上，用毯子盖住他，躺在他身边。

托尔斯泰写道，正如“杀人犯已经开始暗杀他的受害者，他不会停止”，所以俄罗斯人民认为“致命的工作已经开始，这是支持战争的无可辩驳的理由。”他知道，解药是同情、温柔和爱。